文房四宝 何时能共写一个江南
本报见习记者 肖彤 朱凌君 首席记者 孔令君
年味还在,一场团圆,不少人发现朋友圈里年俗相近,连舌尖上的乡愁都是类似的。门上春联还在,有人想到,江南有笔墨纸砚——安徽宣城有诸葛笔,古徽州有李廷圭墨、澄心堂纸、龙尾砚,黄山歙县出徽墨、歙砚,宣城泾县产宣纸,浙江湖州出湖笔……它们兴盛于不同的历史时期,这些老手艺、老作坊大多还在。看起来确实很美,文化自信彰显。
记者曾“怂恿”:能否跨过省界或市界,把笔墨纸砚联动起来,共同办节,联合打造文创旅游产业,在长三角更高质量一体化的当下,碰出火花、创新融合,岂不美哉?但“老法师”说记者外行,笔墨纸砚隔行如隔山,手艺全然不同,彼此没有合作交流的基础。还有制笔的老厂长说,毛笔产值太低,去找人家宣纸厂谈合作,人家看不上。还有人分析,某地整个毛笔产业的产值抵不上一个电梯厂。虽说是“文化品牌”,可要“大动干戈”地跨省、跨市联动,“动力”不足。
长三角文化产业这篇大文章怎么做?江南的笔墨纸砚或许是一个观察窗口。
小富即安
“圈”内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长三角几家笔厂、纸厂的领导们,都提起全国文房四宝艺术博览会。大家会碰头,可几乎没啥交流,各自摆各自的摊。有时开研讨会,各行当都各自发言,各谈各的保护,却很少讨论如何联动。记者采访发现,他们似乎有闷头走路、小富即安的心态,自家的产品有销路,“足够生活”就行了。
有新尝试,不过暂时还未打破行政藩篱。安徽黄山市正把古徽州的传统宝贝“打包”,黄山文投集团总裁王奇勇告诉记者,他们正在筹划“黄山礼物”,计划把包括笔墨纸砚在内的当地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和作品,以及黄山的好山好水、茶叶和小吃都整合在一起,设立相关的基金。记者从宣城泾县的红星宣纸厂了解到,宣纸厂如今也办起了红星宣笔厂、红星墨液厂,当地不少人希望能借宣纸“老大”的品牌,带动笔、墨、砚的产业发展。
王奇勇认为,目前在长三角区域内,各地的笔墨纸砚厂还没有“走出去”整合的能力,各“兄弟单位”尚未有这方面的思索。也许股权合作是种好的合作方式,但是,王奇勇对此也有顾虑。毕竟,笔墨纸砚从产业角度看,是逐步萎缩的,或许笔和纸还有市场,但是传统的墨市场很小了,而砚台已成了一种小众的艺术品。投资回报不明确,合作前景有些遥远。
当然,已有头脑精明者干起了“整合”的生意。40岁的沈根生在网上开了一家湖笔“旗舰店”,笔墨纸砚都卖,每月有10万元左右的销售额。他是湖州南浔善琏镇人,也是美术老师,前些年找到善琏湖笔厂谈合作,两者一拍即合。为何要卖湖笔之外的产品?刚开始,凭的是沈根生多年开网店的经验,买了毛笔,肯定还要买纸和墨。“捆绑销售”,生意果然更好,沈根生“研制”了一些礼盒装,从数百元到上千元,利润高,销量也不错。
在网络零售上,笔墨纸砚联动已是寻常。沈根生也有困惑,一般是主营一种,“顺带”其他产品。他主卖善琏湖笔厂的“双羊牌”,可纸、墨、砚及其他相关产品很可能是“大路货”,要将各路“正宗”好产品“强强联合”,需要跨省去谈合作,谈批发,这并不容易。
窘境相似
当下的共识,是江南的笔墨纸砚既要传承老手艺,又得打响品牌。
在宣城溪口镇,宣笔有限公司(原宣城市宣笔一厂)总经理彭飞说话间有些无奈,因名气不够响,前段时间他们给某品牌“代工”安装笔头,用别人的笔杆,笔头成本加代工费共8.5元,后来彭飞才发现,人家3支笔售价439元。彭飞两年前接手了濒临关门的宣笔老厂。没想到入行才知“无底洞”:他为办厂卖了婚房,借了外债,如今一边是承载了光辉历史的老笔厂,一边是生活日渐窘迫的家里人,骑虎难下。在彭飞接手之前,这厂子加上老厂长在内只有五个人,虽然工艺精湛,可条件简陋,每支笔最便宜卖不过2元,做一支笔能挣0.11元,每个月工人工资1000多元。
不仅制笔,在文房四宝几个老行当,都有类似的窘境。在黄山老街上的杨文笔庄,徽笔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杨文在圈内小有名气,笔庄一年能赚约30万元,不过,对面店铺租金一年63万元。杨文笑称,一家人前店后厂起早贪黑忙一年,还不如直接把店面租出去赚得多。
安徽省工艺美术大师、歙砚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朱岱告诉记者,老手艺曲高和寡,还面临着机器生产的威胁,在日趋浮躁的社会环境下如何传承,在大众化的市场当中该如何立足,这让他困惑。
笔墨纸砚的技艺似乎天生就是小众文化品。古时江南文风蔚然,手艺人在此扎堆,如今书画用品已经走向大众消费,可传统行当未必能因此受益。
学徒难招
这是年轻人不愿做的苦行当。比如做徽笔,从杨文祖辈开始,就是夫妻两人搭配,一人做笔杆,一人做笔头,日常作息从早上6点做到晚上10点。因为自家小作坊没有库存,要赶货的时候忙一通宵是常有的事。上世纪90年代为了要赶货,杨文有时一星期只睡两晚整觉,曾几何时黄山还没大力开发旅游,他做好了毛笔,得背一个大包出门,到处找百货公司和经销商推销。
在宣城市旌德县的胡开文古艺墨厂,从业30多年的制墨工人汪正云一边捶打着漆黑的墨块,一边感慨如今制墨这个行当几乎没有40岁以下的年轻人了。刚来的学徒学配料,稍稍一碰就满手黑灰,一天下来满身黑色洗不掉。而且配好的料里不能有杂质,不然研墨时会划伤砚台。点烟、制墨则更难。年轻人不愿来墨厂,因为这行太苦。
在红星宣纸厂,做纸的苦叫“水深火热”:水深是冬天捞纸,火热是夏天晒纸。因为纸浆里材料要求,冬天捞纸也不能用热水,到冬天捞纸工手上都是红肿、冻疮。夏天在水泥火炕的房间晒纸同样难熬。捞纸是师徒搭配,一个抬帘,一个掌帘,面对面操一张竹帘在纸浆中捞纸。掌帘人要把帘床上的纸揭下来,通常是师傅掌帘,徒弟抬帘。纸厂学徒满六年,才能试着掌帘。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的经理助理余亮告诉记者,宣纸行当带出一个徒弟很难:学徒半夜就要起床,“从鸡叫干到狗叫”。
吃苦也就算了,还需要悟性。笔墨纸砚里,砚的学徒期可能是最长的。制砚不光要技术,还要有审美眼光。朱岱告诉记者,不少学徒一旦独立操作,作品就变味了。
杨文家的制笔手艺是家学,他觉得要技艺扎实,还得靠童子功。有一次在家做笔杆,一岁半的孙子突然叫他:“爷爷,我来搓。”搓笔杆是把竹竿搓直,他从没教过孙子做笔,没想到孙子搓得像模像样的。但做笔终究不能三分钟热度,要静下来,多学多做,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天。日复一日,不知杨文忍不忍心让孙子继承家业。
在湖州南浔区善琏镇,69岁的善琏湖笔厂老厂长邱昌明早已退休,平日随女儿住在杭州,可常忍不住跑回厂里逛逛。邱昌明忍不住提起自己1966年刚进湖笔厂当学徒的日子,除了供销社,那几乎是当年在南浔最好的工作。曾几何时,湖笔是出口日本的重要产品之一;善琏湖笔厂的展示馆里,有不少到访过的名家留下的字画,那时候,为一支好毛笔是值得去“寻访”的……如今,湖笔厂的厂房依旧是当年的老房子,白墙瓦房,楼梯与墙漆都是老样式;工人们都是老伙计了,做毛笔大多数的工序都靠手工,板凳上坐上数年乃至十来年,学徒才能出师。邱昌明口中的“年轻人”,也是四五十岁的模样,靠着补贴,学徒工月工资能有两三千元,有点“野心”的年轻人,怕是留不住。
也有让他欣慰的事,善琏湖笔厂已经成了湖州一张文化旅游名片,常有大巴车载着一车车的游客来参观,其中包括不少中小学生,在老厂房里他们跃跃欲试,都想亲手做一支湖笔。
讲好故事
寻常人写字画画对纸笔没有要求,够用就行。可对书画家,这里门道就多了。
朱岱以前有个朋友画画,总觉得墨太灰,没有精神。朱岱是制砚人,对制墨也略有研究。朋友用的已经是最好的墨与砚了,可感觉还是达不到古画的效果。他一研究,跟朋友说:你不要用宣纸了。
画什么画,用什么工具,选什么材料,都有讲究:并非画什么都能用宣纸。宣纸是在明末随着水墨画一起成熟的,润墨性特别适合墨色变化丰富的水墨画,却并不适合工笔。另外,以前的宣纸是用晾摊,把原材料在灌木上晾晒三年自然漂白,可现在大多采用蒸煮或者酸碱漂白,破坏了原有的纤维结构,储不了墨。他后来建议那位朋友用竹纸或者绢,才能达到效果。
对纸和墨来说,稳定性是最基本的要求。古画能流传千年,少不了传统造纸、制墨手艺人的匠心。这也是笔墨纸砚老行当里生产小众文化产品的意义所在:用墨汁,用书画纸,可能一幅价值不菲的书画作品过不了几十年就褪色了。
杨文现在不推销了,客人来了,他第一句话问:“你干吗用?”小楷还是行书,问清楚再取相应的毛笔试用,再按客人的需求定做。有的毛笔甚至是“千万毛中选一毫”。
在长三角,各地都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,各笔墨纸砚厂多少也得到了补贴。但是,业内人士更期待人才培养、品牌塑造等各方面的机制完善,如何把肯做事、愿意做事的人吸引到这个圈子里,来学来做。创新,需要通过交融和碰撞,自信地讲好文化故事。